枕月眠山

我选择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为谁疯魔(十二)

  “我他妈还真是……犯贱。”


  干净整洁的小厨房里粥香弥漫,间或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不大的厨房里,有着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息,而洛冰河将长勺搭在锅边,望着锅里翻滚的热粥,面无表情。


  他承认早晨自己那番话说得恶毒,沈清秋难堪的神色也令他觉得有些后悔,可每每想到他那厌弃的反应他便觉得心中的怒火一层层往上涨,怎么克制都不行。


  清净峰上数年的小心侍奉讨好不能使那人的厌恶反感消减一二,地牢里数月的囚禁折磨亦未能打磨掉他的一身冷厉反骨……无论他如何努力,沈清秋终是软硬不吃、冥顽不灵。


  这没什么。洛冰河对自己说。魔尊的寿命绵长无尽,仙草妙药也足可使凡人长寿,他有的是时间同沈清秋耗,哪怕他是块顽石,他也能给他打磨出温润的弧度来。


  只要他有耐心。


  可问题是,他发现自己,恐怕是没了那份耐心了。


  少年时的慕艾生了根似得在心中生长蔓延,也曾在一次次冷漠惩罚中一点点萎靡蜷缩,也曾在无间深渊上的无情逼迫中枝断叶残……地狱中的那五年,他在一次次濒临的死亡中亲手一点一点挖出心上的柔软,带着毁天灭地似的怨毒与仇恨,每一滴血似乎都在叫嚣着仇恨。

  他以为自己已经被鲜血与死亡锻造得足以冷漠绝情,而这份带着腥气的冷漠绝情足以支撑他在面对那人的时候,能毫不手软地施之以彻骨的痛苦折磨……但他发现,自己还是错了。


  从在金兰城重逢的那一刻起,从阴差阳错下感受到那个“沈清秋”的温柔时起。


  心底的那株执念在受过罪恶的浇灌后,终于在劫后重生,黑色的藤蔓上开出了血红的妖异的花……


  那一袭青衣,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拔除的,心魔。

  他愿意为他疯魔,当然也愿意为他掩去戾气待他好,愿意用前所未有的真挚去融化那人层层冻结的寒冰。


  可是,他的心是急躁的,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他赶快拖进恭候已久的陷阱,拆吞入腹。他等了太久,快要等不及了………


  锅中溢散的浓郁香味堪堪勾回洛冰河纷飞的思绪。他走过去挪开锅盖,拿起长勺,想了一想,将早已备好的两只碗推开,重又挑出一只大碗来。


  滚烫浓香的粥汤在洛冰河的手中渐渐转向温凉,正适合入口。灶台下的火焰印在魔尊的眼中,微微眯起的桃花眼瞳在一刹那亮得不可思议。洛冰河将碗放进木托端起,转身出门,唇角微露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走进竹室时,沈清秋正抱膝在床上坐着。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看了洛冰河一眼。许是在发呆,望过来的眼神还带着一点没有回神的迷茫。目光落到洛冰河手中的粥碗上,便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仿佛才意识到原来已是中午了。

  竹室被洛冰河布下了结界,炎炎的夏日里,没有放置冰块的房间依旧凉爽舒适,极易使人忘记那偷抛的时光。

  

  沈清秋看过来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


  因为下厨,洛冰河除去了日常那件华丽威严的玄色长袍,只着一身玄色劲装。长发被扎成利落的高马尾,紧窄的袖口束在玄铁的护腕里,四指宽的腰封妥帖地勾勒出青年劲瘦的腰肢,修长的大腿健美挺拔,黑色长靴包裹住线条优美的小腿,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干练,没了那身肃穆的长袍罩着,竟使他眉目间散去了常年笼罩的阴郁,透出几分蓬勃的朝气来。


  如果衣服的颜色换成清净峰的青色,他仿佛又成了那个全心全意仰慕着师尊的小弟子。


  沈清秋一时竟看得愣住了。


  洛冰河看着他怔怔望着自己的目光,突然间心情大好。他嘴角微翘,露出一抹带了几分真心的温软笑容。端起粥碗,走到床边坐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执起小勺,搅拌均匀后,一勺肉粥便无比自然地递到了沈清秋的唇边。


  沈清秋一直看着他的动作,眼底沉静,不知在想什么。那勺粥自然地递过来,他便自然地张嘴喝下了。

  洛冰河看着他难得乖顺的模样,心上软的一塌糊涂。然而没等他的笑容漾进眼中,就看到沈清秋薄唇微动,神色瞬间由呆愣转为惊愕,条件反射似地往后退开,防备的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洛冰河舀粥的手一顿,继而一脸若无其事的淡定,只是眼中的亮色微微黯然:


  “粥不好喝吗?弟子可是熬了好些时候呢……”


  语气里的伤心真假难辨,竟还带着一丝委屈。沈清秋心中一动,不由开口:


  “还好。”


  话一出口,沈清秋险些咬掉了自己多事的舌头。


  洛冰河:“?……!”看起来他似乎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


  比起从拜师开始就对自己动辄的责打辱骂,在洛冰河听来,师尊肯定他的这两个字简直有如天籁,轻飘飘地落进心里,便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热,神奇地抚慰了心上的酸涩晦暗,慰贴得魔尊整个人瞬间阳光起来,从脚趾甲到头发梢都感受到真切的快乐。


  洛冰河这下也不计较沈清秋对自己的躲避了,笑容里最后一点不真心都烟消云散。他一边努力地绷住嘴角,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太这么容易满足,一边继续把冒着香味的粥送到沈清秋的唇边……


  ——沈清秋看起来比他还要意外还要震惊。一整个上午的发呆让他的思绪飞太远想法太纷杂,再加上长期在疼痛中紧绷的神经也因为很好的休养而微有放松,以至于在猝不及防的心软之下竟然对着小畜生说出那两个谁都能说但绝不会出自他之口的字……


  可是……沈清秋抬眸看见洛冰河眉眼间难掩的神采飞扬,不由咽下了已经滚到舌尖上的寒言冷语。他垂下眸子避开了洛冰河明亮的目光,默默喝下浓香鲜美的肉粥。


  他品味着包裹了舌尖的美味,想起以前在清净峰上时,小徒弟每每尽心熬了粥汤来,却总逃不过被打翻责叱的凄惨下场。而面对师尊毫不掩饰的嫌恶轻蔑,小弟子总是红着眼圈,忍下一双黑亮眼瞳中的委屈,默默拾掇了一地的狼藉。那时的他像失心疯似的,小心翼翼用一身冰冷的尖刺化作嫉妒、憎恨将自己深深掩藏,唯恐这稀罕的关怀又是一场水月镜花。


  他就那样,冰冷着一双无情的眼眸,看着小徒弟眼中的欢喜与希冀一次次黯淡无光。他要恨他,那便恨罢。既然没有喜欢他的人,他还会稀罕多一个恨他的人么?

  

  可是,小弟子又有什么错呢。


  后来在地牢里受着千般痛苦万般折磨,他竟会觉得心安,一种“报应终于来了啊”的心安。仿佛数十年来每时每刻因拼命掩藏着一身肮脏污秽的惶惑不安终于尘埃落定,他终于不用在“修雅”的皮囊下艰难喘息、日日不得安宁了……


  有时候在昏迷的边缘游离时他靠在地牢肮脏冰冷的墙面上回望,恍惚忆起那十数年清净峰上的安闲时光,总觉那是贱奴沈九蜷缩在柴房里一场异想天开的白日大梦,而梦醒后,依然身在泥泞心在无间。纵然柴房变作地牢,他沈九一条贱命终究难逃……


  可现在,却又算做什么呢?


  沈清秋望着眼前熬得精细、喂得妥帖的肉粥,不由疑惑:


  他心软,是因为觉得数十年的自我折磨与地牢中的万种痛楚使他感受到某种程度上的安心,毕竟他并非真恨这个曾经一心一意待他好的小徒弟,两人能互相折磨这么长时间究其根底还是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有愧于他,罪有应得。可洛冰河这般尽心尽力地待他好,却又是因为什么呢……


  沈清秋就这么思绪恍惚地接受着洛冰河的投喂,目光也不自知的随着勺子走了。然后在下一刻,他便呛了个惊天动地。


  洛冰河面不改色地把勺子从自己嘴边拿下来,面不改色地腾出一只手来放在沈清秋的背上帮他顺气。这动作太自然,沈清秋又太受惊,竟没有同先前一般第一时间躲开他。


  “你……咳咳……你怎么……”


  洛冰河领会了他半句话的精神,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笑得温柔和煦:


  “弟子从早上开始就在为师尊熬粥了,还饿着呢。既然师尊觉得好吃,难道还不许弟子亲自尝一尝么?”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辛辛苦苦就熬了这么一碗粥,再多没有了。”


  沈清秋:“…………咳咳…………”


  没有粥,难道还没碗了吗!他抬头瞪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咳得愈发厉害了。


  蹬鼻子上脸……自己果然就不该对这小畜生心软!


  ……唔,这样的师尊可有生气多了,也没有再推开我……


  蹬鼻子上脸的小畜生美滋滋地想。


  沈清秋好容易顺过气来,无视洛冰河再一次递到自己唇边的粥,尽可能快地往下一躺,闷声说道:


  “我吃饱了,要睡了。”逐客的意味显而易见。


  魔尊觉得很遗憾:“……那好罢。”言罢,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端着碗站起来道:


  “那师尊好生歇息,弟子晚上再来看望师尊。”


  这个“晚上”的语气有点儿意味深长,缩在被子里的人儿动也不动。洛冰河轻笑一声,便转身往外走。


  及至反手带上了竹门,洛冰河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不对味来:沈清秋逐客,自己竟然也就这么走了?洛冰河都快被气笑了,到底谁才是谁的阶下囚啊……


  ………罢了,好容易软了一点,还是不能逼他太紧了。


  洛冰河端着木托转身离去,唇角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方才那句“晚上再来”并非空话,看来他的师尊精神挺好,应是受得住梦魇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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