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月眠山

我选择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为谁疯魔(十九)

  “哎,小丫头还在那偷懒呐?还不赶紧把这落叶扫干净了,仔细君上回来扒了你的皮!”

  

  上了些年纪的老魔女皱纹爬上了脸皮,身子骨却还是硬朗的,起码在端着“内廷总管”的架子支使起手底下的小宫人时依然中气十足。


 

  被她吆喝的小魔女慢腾腾地从花苑里的小石凳上站起来,捡起脚底下的扫帚清理起铺了一地的竹叶,一脸的不情不愿:


 

  “嬷嬷慢些催,君上哪次出去不消失个十天半月的?这叶子天天落,就没个扫干净的时候。那美人真是娇贵的不行了,一个以色侍君的,倒还穷讲究……”


 

  小丫头从出生就在魔界待着,魔族暴虐成性,从来是不被天命眷顾的,满天满地的穷山恶水,一轮血日半死不活的挂在阴云密布的天上,跟个病恹恹的蜡烛似的昼夜难分……这也还罢了,毕竟魔族千百年也就这样过,对自己生活环境的认识也就爱咋咋了,可小魔女半道出家被送来人界的魔宫里伺候,初初照见了这般温煦灿烂的暖阳,一时间魔性里的“惰欲”发作,魔尊在时尚还勤快,魔尊一旦出宫,更是缩在阳光里动也不想动了。


 

  “哎呀!小丫头嘴上没个门么!这竹子可是君上亲自着人种的,你敢这么抱怨是不要命了?再说,你就知道君上不会早些回……君君君上?!”


 

  小宫女听着不对,一回头,便瞧见一袭黑衣肃杀的魔尊正沿着小路径自往这处走来。不用思考,她“扑通”便跪下了,声音打着颤:“君……君上……”


 

  要死了!君上这回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方才自己言辞不敬,君上会怎么惩处……


 

  却说洛冰河眼见南疆平叛胜势已定,便匆匆将一干事物统统推给漠北君,自己一刻也不停的赶回幻花宫来。此时一身的血腥气还未散尽,实在懒得分心去处置个小小的宫人,匆匆扫过一眼,扔下一句:“若不能做好便换个人来罢。”


 

  说罢,再也不看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两人,径自往竹室而去。


 

  天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想念那个人。南疆战场上睁眼闭眼面对的皆是些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魔物,于是心中藏着的那道青色的身影愈发的清晰,令他着了魔似地渴念,那人的眉,那人的眼,那人勾起凉薄弧度的唇,那人苍白修长的指……


 

  自己怕是真的疯了。他弯了一弯嘴角,几分自嘲稍纵即逝,脚下的步子却依然匆匆。


 

  青石铺就的路旁是萧萧肃肃的竹林,竹林环绕的,便是那人住着的竹室……


 

  “仙师,是这样写的么?”


 

  蓦地,一道清软的女孩声音传来——谁?洛冰河脚步一顿,继而想起受命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来服侍人的小丫鬟,心中稍定,忽然又觉得有些不舒服,却也说不出为何不舒服,脚下不觉慢了些。

  

  又听那人道:“很好。你很聪明,就这样写罢。”


 

  声音淡淡的,但却清润,伴着飒飒的竹风飘至耳畔,使人闻之心悦。

  

  洛冰河眼神不觉一软,却又霎时变得冰凉。


 

  ……他方才说了什么?他竟是,在夸奖别人?!


 

  他几步迈到门前,抬手欲推,却又停了,往左旁行过几步,便透过半开的窗正正看进室中。


 

  视线中,他日夜惦念、思之如狂的人正立在桌前,背向着窗,他只看到那人单薄的脊背微微躬着,绷出流畅优美的弧度,一头墨发未束,如水般倾泻于背,在采光极好的竹室里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他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扶在桌上,一袭青衣落拓,宽大的袍袖低垂,在空中荡起微小的弧度——那人的一切都是那么清雅卓然,看在他眼中,如泉,或是风,满身的疲惫在瞬间竟然就那么没了,给涤荡了个一干二净。


 

  只是,如果没有坐在他身边那个拿着笔写字的碍眼侍女便是更完美了。


 

  洛冰河心中郁郁,很是不快。他推门而入,力道有些大,竹门狠狠撞在墙上,发出极响的一声痛吟,复又弹了回来,颤颤巍巍地绕着门轴转了半个圈。


 

  屋中的两人闻声转头看来,皆是微微一怔。沈清秋的眼中还残存了几分浅淡的笑意,却在看到门口面色不虞的人时,极快地冷了神色。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沉默地看着洛冰河。


 

  而坐在他身边的小丫鬟却是惊得三魂走了七魄,猛然弃了笔站起来,凳子被她冒冒失失地撞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几乎盖过了膝盖磕地的声音。


 

  忆清跪伏在沈清秋的脚边,头也不敢抬一下:“君……君上!奴婢失礼,恳请君上恕罪!”


 

  洛冰河盯着沈清秋,看着他轻松的神色瞬间消失殆尽,变得冰冷,含了清浅笑意的唇角也绷紧了,抿成一道刻薄的线,只觉心中一片荒凉。


 

  ——这个人的真心从来只会给别人,而对自己,却连一个不带恶意的浅笑也欠奉。


 

  尽管早八百年就已经深刻地看清了这个可笑的事实,然而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还会因为这个可笑的事实而觉得愤怒,以及更更更可笑的委屈……


 

  他一个眼风也不愿赏给忆清,轻轻启唇,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忆清被他语气里的杀气吓得一哆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沈清秋,又偷瞄一眼洛冰河,瞬间又被君上阴沉的神色吓出一身冷汗。尽管担心仙师,却也知此地不宜久留,立时从地上爬起,硬着头皮从洛冰河身侧躬身溜出门去了。


 

  碍眼的人消失了,竹室里压抑的气氛却愈演愈烈。沈清秋看着数日未见的洛冰河,修仙者灵敏的感官使他察觉到眼前的人身上隐隐的血腥气,似是由此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不觉皱了皱眉,神色更显冰冷了。


 

  洛冰河便在这一室及其压抑的沉默里动了。他迈进门,一步步走向沈清秋,唇角轻轻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声音满是仿佛压着什么沉重东西似的沙哑:


 

  “几日不见,师尊看起来过得倒是快活。”


 

  他的脚步终于停在了沈清秋的身前。太近了,高过沈清秋的身形令他觉得压抑。沈清秋皱着眉,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却被木桌坚硬的边抵住了腰身。


 

  洛冰河微微侧首,脸上带了些不知真假的疑惑,略显天真的动作配着他眼中阴郁的神色,说不出的诡谲难测,看得沈清秋身上寒毛几乎都要立起:


 

  “师尊方才教那小丫头做什么呢?写字吗?”


 

  他一手撑上桌边,上身微微前倾,沈清秋被迫仰了一仰,紧蹙了眉,正欲移开,却被洛冰河的另一只手阻拦了去路。


 

  洛冰河伸手去拿桌上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有意无意地将沈清秋困在身前,无视了怀中人难看僵硬的表情,只管去翻看桌上的纸张。


 

  纸上分布着泾渭分明的两种字。银钩铁划、风骨清隽的自然是沈清秋所写,十二分的赏心悦目,只是在其旁侧却歪歪斜斜地爬着一团鬼画符,便是二十分的膈应人了。


 

  而更令洛冰河郁躁的是,沈清秋所书,皆为“忆清”二字。


 

  忆清忆清,一个贱婢的名字有什么好写!值当他一遍遍这样耐心地去教?!


 

  又想起沈清秋当初教导宁婴婴写字时温柔耐心的模样,洛冰河更觉愤怒——师尊手把手地教明矾、教宁婴婴,现在又来教一个奴婢,却就是不愿看他一眼夸他一句,尽管自己要比所有人都努力,尽管自己的字要比所有人更好!


 

  “现下想来,师尊倒是很久都未曾教导过弟子了,不如,师尊也来教我写一写弟子之名?”


 

  他垂了眸子,眼中的神色看不分明。沈清秋只听见他一声轻笑,沙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却仿佛落在了心上,胸中溢开了一抹酥酥麻麻的奇异之感,其中悲喜难道明白。


 

  再回神,却已被洛冰河抓住了右手,一根笔被强塞进掌心,整个手都被洛冰河牢牢包住攥紧了。


 

  沈清秋挣了一挣,自然挣不开,反被洛冰河转过身去,面向桌案,半靠在他的怀中,笔墨落纸,右手被牵引着,写出一个七歪八扭的“洛冰河”来。


 

  “哎呀,没有写好呢,师尊再教教弟子?”


 

  掺了笑意的声音落在耳畔,温热的吐息引起敏感的躯体一阵细小的战栗。沈清秋绷紧了身子,僵直地被迫倚靠在男人的怀里。他张了张嘴,想要如以前一般斥骂鄙夷,却被周身环绕的温热烫软了语刃言刀。


 

  再落笔,依然是个不成体统的字样,洛冰河却像是上了瘾似的握着沈清秋的手写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这个字也不好看,弟子愚笨,师尊耐心些教,可好?”


 

  “唔,这次写的还好,就是‘洛’字错了,师尊重新教我罢。”


 

  “呀,弟子手拙,又写错了,师尊,我们再来一遍。”


 

  “…………”


 

  沈清秋一直沉默着,挣脱不开,索性便不再挣扎,任由他牵着自己胡写乱画,听他兀自唱那无人应和的独角戏,而他在这沉默地倾听里,恍惚明白了,那一声声含笑的轻语里,藏着的是怎样一颗曾经纯真的少年虔诚奉送的儒慕之心。


 

  良久,眼见厚厚的一沓新纸就要用尽,沈清秋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惜。他说:


 

  “洛冰河,算了罢。”


 

  握着他的那只手蓦然停了动作,洛冰河侧头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什么?”


 

  “我说,你莫再这样了,这些日子里我也想了,当初……是我对不住你……”沈清秋语气看似平静,细听尾音却在微颤,他竟是难得地示了弱。


 

  洛冰河一时分不清这句话在自己心中搅起了怎样的酸甜苦辣,仓皇无措间,他只好报以冷笑:


 

  “哈!沈清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对不住我?你当然对不住我了……这话,你怎么不早些说,嗯?你若早些说……”你若早些说,我又何苦在牢中逼得你自杀?若再早一些,我又何苦使你身败名裂?我们又何苦……彼此折磨,如此痛苦?


 

  沈清秋却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也不必再唤我师尊了,我之于你,从来便不是什么好师尊,你也莫再用这称呼来辱我了,清净峰上的日子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说起来,你原也不该是我的弟子,那时候,我同柳清歌赌气来着……”


 

  沈清秋转头看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个无奈而疲倦的笑来:


 

  “你与我,不过是孽缘罢了。你如今位至极尊,举世无双,一味地执着于过往的仇怨,执着于折腾报复我也太不值当,你的未来还远呢,不该……”


 

  “不该如何?”洛冰河打断他,看着他唇角那抹淡笑,心中突然一紧,喉咙有些发干:“那你倒想教我如何?”


 

  沈清秋抿了抿唇,忽而抬眸直视洛冰河,眼中的神色平静淡然:


 

  “你杀了我罢。”


 

  洛冰河想也不想地拒绝他:“不可能!”他盯着沈清秋的眼睛,眸中泛起丝缕赤色:“沈清秋,你这是痴心妄想!”


 

  沈清秋却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我知道你觉得还没将我折腾够,那么,或者刑以凌迟,或者将我做成人彘,唔,还有什么极为痛苦的死法呢……随你开心罢,让我死了就成。我死了,从此便再没有清净峰上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弟子了,你只是修为高绝尊贵无双的魔界至尊,不好么?”


 

  洛冰河听着他平静淡然甚至有些愉悦地请求自己用残忍的刑罚送他去死,牙关咬得死紧,下颚绷出了冷硬的线条。他垂眸看他良久,眼中神色阴晴不定,然后,紧绷的唇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想死?你想得倒美。”


 

  沈清秋皱紧了眉。


 

  “你说,要我不要再唤你师尊?你觉得我是在折辱你?你把这叫做‘孽缘’?你在求我……将你虐杀?”


 

  他艰难地吐字:“师尊,你在将我送入地狱之后,还要将弟子逐出师门?”

  

  “区区一句‘对不住’,到头来,我们就这么毫无瓜葛?那我受过的那些……又算什么?!”


 

  “沈清秋,你究竟……有没有心?”


 

  洛冰河话音里的气息太危险,沈清秋有些不舒服地侧过脸,再开口,语气冷硬: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你我走到如今这地步,怎么,你还想要我无事一般顺着你心意陪你演那师慈徒孝的无聊戏码?洛冰河,你不觉得膈应么?看见我,难道不恨么?”


 

  他轻轻叹气,左手抬起,袖口落下,露出腕上精致银环,锁链碰在洛冰河腰间佩挂的心魔剑上,发出金属相撞铿锵清脆的声响:


 

  “洛冰河,是你在痴心妄想。”


 

  洛冰河看着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艰晦难测。沉默了半晌,蓦地,唇边绽开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师慈徒孝?不,我并不想同你演如此无聊又无趣的戏码。”

  

  沈清秋:“?”


 

  他伸手,扣住沈清秋的下颚抬起来,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沈清秋被迫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心中忽然生出强烈的恐惧和不安,他问:


 

  “那你想要怎么样?”


 

  洛冰河另一只撑在桌边的手轻轻地抚上沈清秋的腰侧,带着不容忽视与错认的暧昧暗示。他轻笑: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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