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月眠山

我选择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为谁疯魔(九)

【已修】


  沈清秋再次醒转时,是在子夜。


  悠悠睁眼,入目是头顶笼罩的烟雾似青色绡纱,他懵懂茫然,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原来自己已不在地牢了啊。


  他转头四顾,第一眼便望向桌上那支静静亮着的纱灯。


  现下应是深夜,室中门窗紧闭,空寂无人,而这一点细弱的烛火在微黄的灯罩中跳跃,透出微暖的光线,让他十分安心。

  

  自在清净峰上起,他便习惯夜里点支纱灯在身旁不远处,彻夜长明,如此,便不会在噩梦中挣扎而出时,因为眼前的黑暗而陷入更大的恐惶。

  

  沈清秋的目光透过轻薄的纱帐,在室内安置的物件上一一扫过。青竹制的桌椅,样式精巧的小几,青瓷质地的博古中有数卷书画,壁上悬挂的画卷在昏暗朦胧的灯光下隐约显出数竿墨竹的形状……


  桌子离床不远,是习惯的距离;纱灯光线浅淡,是舒适的感觉。一切事物都被摆放得恰到好处,甚至自己留一盏小灯的小习惯,都被妥帖地安放。


  令人安心的熟悉,沈清秋却想:洛冰河,你为辱我讽我而如此大费周章,可真是辛苦了。沈清秋在黑暗中无声地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愿意坚信这又是一个对他的嘲讽,然而心里却仍然隐约浮现他不愿去触碰的另一个答案。仿佛那是一簇危险的火焰,只是看着那一点微光便要被匪夷所思的炽热灼伤,又怎敢去妄想靠它解冻三尺寒冰的心防?


  他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是怪物。自记事起,冻饿饥寒谩骂欺辱等等薄凉世态便伴随了沈清秋小半个人生。本该清澈纯真的明眸蒙上了狠戾刻薄的阴翳,单薄脆弱的少年被冷暖人情裹上了一层又一层冰冷的躯壳。


  明白软弱无能、退让无用,他开始学着争抢。孤身的少年人只影单,全靠小兽一般的凶恶眼神与一次次不要命似的斗殴强撑起一个坚不可摧的错觉,为的,也不过是一枚路人施舍的铜板,或是人家喂狗的馒头……


  如果没有鲁莽的岳七将这看似坚硬的铁甲冒冒失失地撞开一条缝,他也不会有那样致命的弱点被洛冰河肆意拿捏了。从那人不自量力地在一群混混的拳打脚踢下牢牢将他护在温暖的怀抱里时,他便将自己不多的温情尽数系于一人身,从此能馒头与他分两半,饥寒冷暖共承担。


  昏暗灯光中,沈清秋想起从前种种,不由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人贩子手里的生活不好讨,但无论是在雪夜破庙中,还是春雨漏檐下,他总能汲取到人间一抹奢侈的温暖。沈九是街头小乞丐、人贩子的摇钱树,以后或许会成为街头老乞丐、新一任的人贩子,世间荣华他望不着,父母温情更是梦也梦不到……可那又如何?


  我有七哥护着呢!他满足地想。


  可昭昭的苍天连这一点温暖也不愿施舍与他。为救岳七,他入了秋府,便入了一生的噩梦。后来,岳七远走时,为他编织了一个七彩斑斓的美梦,沈九就揣着这个梦咬牙扛着更甚于乞讨时的打骂欺辱,妄想着能有那么一天,那个在梦中温暖微笑的七哥能撕裂秋府浑浊黑暗的长夜。


  然而,他没等来七哥,却等来了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剑,等来了秋府一场彻夜的大火,等来了险恶贪婪的无厌子,等来了……天资过人沉稳忠厚深得赏识风光无限的苍穹山派前掌门人座下首席大弟子,岳清源。


  沈九怨过也恨过,无法接受七哥明明有能力却不来救自己的事实,无法接受自己明明天赋异禀却因耽误了年岁而终生不能登顶的事实。而在他一心一意地恨着岳七的同时,却应差阳错的知晓了他走火入魔的真相。


  那日夜晚,他孤身去到山脚小镇的青楼里,伴着姑娘们甜腻的弹唱饮了一宿的苦酒。果然,沈九这东西硌着了老天爷的眼,就活该命主孤煞遭人白眼火烤冰冻电打雷劈。丝缕的温暖留不住,亲近的人遭报应……他连恨都没有资格都是无理取闹都不能畅快淋漓!


  从此,他再不敢妄想得一丝温暖,再不敢轻易接受人对他好。他把自己的心用寒冰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藏,一丝儿热气也不往出冒。掌门师兄的关心被他惶恐躲避,柳清歌的冷傲被他扭曲成对自己的鄙薄,沈清秋成了十二峰中最不好相与的峰主,成了最见不得徒弟优秀的师尊……


  他把自己,生生逼成了个怪物。


  ·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竹窗,在室中绽开一抹温柔的光晕时,桌上静静亮了一宿的纱灯燃尽了最后的生机,终于归于寂灭。


  一夜胡思乱想,沈清秋没有再睡着。周身的伤口除去心口那一道实在严重而尚未痊愈外,其他原本触目惊心的伤痕已然消失,清瘦的身体看起来总算是正常些了。


  沈清秋略动了一动手指,还是酸软得没有什么力气。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将自己僵硬的身体向床内侧翻过去——他不愿在洛冰河的魔宫里看见熟悉的清净峰竹室似的摆置。那份舒适与安全感是属于清净峰主沈清秋的,并不属于阶下囚沈九。


  沈清秋闭上眼假寐。伴随了他整个囚徒生涯的熟悉的饥饿感信潮般席卷而至,如今已同凡人一般甚至比凡人更为虚弱的他无力遏制胃部灼烧似的痛感,但他早已掐断了洛冰河会送饭与他的希望。


  水米不进这么长时间竟还没死,他是否该感谢洛冰河逼他喝下的天魔血?


  说起来,洛冰河这次竟还未出现来羞辱狼狈的自己,倒是令他觉得诧异。毕竟,在那小畜生眼里,逮住时机对“玩具”极尽所能的挖苦讽刺,可是一大乐趣呢……


  呵,玩具。果然是逃不脱这卑贱命数。


  沈清秋在纷杂的思绪里起落沉浮,挣扎不出。恍惚间,听到了皮靴踏地的声响。


  这声音并不大,却似根闪烁着寒光的银针一般,从沈清秋杂乱无章的念头中敏锐地寻到一丝缝隙,便不肯放过地扎上来。沈清秋一个激灵,纷繁的思绪瞬间偃旗息鼓,给他的脑中腾出了一片清明。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被锁困于地牢中时,除去自己鲜血落地及铁链碰撞的声响,洛冰河那沉稳又从容的脚步声便是那方死寂里,唯一的动静了。


  那步伐一如既往的从容稳健,沈清秋不必想也知道,这脚步声主人的脸上是怎样的倨傲神态。洛冰河必是如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般,端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得意,前来审视他复仇的杰作,可笑的囚徒。


  洛冰河在门前顿了一顿,抬手推门走进。沈清秋背对着门口,听着那人一步步走向床榻,身体几乎是反射性的僵直,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


  洛冰河自进门,目光便一直落在烟青绡纱帐内模糊的身影上。那人侧躺着,清洗干净的鸦色长发柔顺而浓密,如一团浓墨,于竹青色的枕上洇散;柔滑的锦被笼着他的身躯,许是因为太过纤瘦,竟没有多大的起伏;左臂压着被褥,雪白的里衣细致地贴合在纤细的臂上,弯折的肘部勾勒出嶙峋的线条……


  洛冰河皱眉,之前他如何未曾注意到沈清秋竟瘦削至此?


  他走到床前站定,敏锐地观察到沈清秋肌肉紧绷的侧脸。他将手中的事物随手放在床边的小凳上,木质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洛冰河微微俯身,双眼紧盯着沈清秋的侧颜:“师尊可是醒了?弟子问师尊早安。”


  沈清秋一听这话,便是未醒也得醒了。他有些吃力地转过半个身子,目光正对上洛冰河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觉他的眼神里含有几分真切的眷慕,这使他一时有些恍惚,以至于竟忘记了及时摆出惯常的讽刺神色。


  室中竹香清雅,向阳的窗外似乎种了竹子,透亮的光影里细叶婆娑。而眼前的人凤眸半开,自下往上看来时,眼尾轻轻挑起,便带了些不自知的撩拨……


  若非眼前人形容憔悴、形销骨立,若非自己魔纹妖艳、玄袍裹身,洛冰河定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清净峰,沈清秋还是高高在上的峰主、师尊,而自己仍是那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小弟子。每日醒来,他便会来恭敬问安,服侍师尊起床——即使他的尽心侍奉只能换来自己敬爱的师尊冷漠的责斥。


  他与他一时都有些恍惚,在这一刻,谁都没有急着开口唱出那熟练的、带有无边恶意的戏词。他们隔着一道轻薄的纱帐静静相望,无数的流年往事伴着空气里细微的尘埃一起盘旋飞舞,散落在他们的周身,沉默在他们相缠相缴的目光中。


  洛冰河呼吸微滞,良久,终于回神。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一丝悸动,唇角轻勾,魔尊似笑非笑、万事皆在股掌的面具随手拈来。


  轻轻撩开眼前纱帐。看见沈清秋挣扎欲起,洛冰河俯身,伸手去扶他。沈清秋虚软无力的身子躲了一躲,没能躲开。然而洛冰河却并没有同之前那般刻意亲近,他规规矩矩地扶沈清秋靠坐在床头,便收回了双手负在身后。


  “师尊可是觉得好些了?”


  沈清秋看着他,面无表情。


  洛冰河神色不变,细细端详了一番眼前人的脸色,自问自答:


  “唔,看着气色确是好了很多。之前是弟子大意,委屈师尊受苦,师尊不说话,可是怪罪弟子?”


  沈清秋依旧沉默,冷眼看他自弹自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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