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月眠山

我选择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为谁疯魔(十一)

  洛冰河去不多时,便端了一碗白粥回来。他唇角噙着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心情颇好地回到竹室。


  自外边看,这竹室的筑造式样竟也几乎与以前清净峰的竹室一般无二,甚至亦有大片的翠竹环绕。初晨的阳光洒下来,在婆娑摇摆的竹叶间漏下细碎的光斑,玲珑雅致的小筑掩映其中,竟给人以空间错位、时光倒流的错觉。


  洛冰河在虚掩的门上敲了一敲,仿佛还是那个小心翼翼的弟子,然而在下一刻却又堂而皇之地推门而进,神态自如而骄矜。


  空间未曾错位,时光更无倒流——错觉再真,也终究是错的。


  沈清秋依然是他方才离开时的坐姿。被锁禁的左手搭在床边,脸却偏转向床内,似乎他不去看,腕上的那条银链便不存在似的……


  洛冰河为他的自欺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走过去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端起粥碗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秋,道:


  “师尊身子还虚,弟子做了些粥水,师尊要用么?”


  沈清秋不答,只是手中的被褥攥的更紧了些。


  洛冰河仿佛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师尊怎可能会接受他的好意?只当又是对他另类的“折辱”罢了。


  于是不再指望那人能主动给出令他满意的反应。洛冰河在床边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还未说话,就见那只触到他衣料的手立刻挪开了。


  洛冰河:“………”


  这是嫌弃呢,还是防备呢……毫无疑问,无论哪个原因都绝不会令魔尊高兴。


  于是洛冰河立马将悬在舌尖上的温柔话语嚼吧嚼吧又吞了回去,他神色微冷,生硬地开口:


  “弟子一片好心,师尊可莫要不识好歹。”


  沈清秋依然侧着脸,将头轻轻靠在墙上,闭了眼,专心抵御着那股让辘辘饥肠激烈反应得几乎绞成麻花的香味。
  

  洛冰河突然间转变的态度与行为令他觉得有些困惑,但他绝不会天真地以为小畜生这是打算与仇人冰释前嫌。洛冰河做的吃食,便是饿死,他也不会吃的,谁知道那里边是否加了什么会令他生不如死的东西?


  然而香味却突然更浓郁了,寻丝觅缝地往鼻孔里钻。那香源似乎就在唇边,还未张口,舌尖上已如被那香甜包裹了一般,更遑论沈清秋已然忍饥挨饿了数月之久,生理上的渴求使他对美食的抵抗力在此刻几乎为零。


  沈清秋微微皱眉,甫一睁眼,便看到唇边停着一只细瓷白勺,莹白玉润的粥汤盛在其中,不紧不慢地散发出绵延醇和的糯米香来,还有一点甜……


  沈清秋的喉结飞快地滚动了一下,不敢再多看。他抬眼,恰恰望进了一双含着些微戏谑的黑眸。


  沈清秋:“……”他还不如去看粥。


  果然,洛冰河破天荒地送饭给自己就没安什么好心,他是想看自己俯首帖耳地摇尾乞怜呢,还是等着欣赏他宁死不食嗟来之食的“傲骨”?


  话说,堂堂苍穹山派前清净峰主修雅剑沈清秋死于饥饿……想想还挺悲凉的,太寒碜了。


  沈清秋垂眸盯着那勺粥,面色紧绷的像是在盯着一勺毒药。一方面在心理上要将这勺子夺过来劈头盖脸地糊上小畜生的丑恶嘴脸,一方面在生理上却怎么也止不住将近在咫尺的美食吞下腹中的渴望……


  沈清秋咬牙不动,洛冰河自岿然不动。他一手端着粥碗,一手举着勺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沈清秋,仿佛沈清秋若是一直不肯张口,他便能一直举到地老天荒。


  一时间,两人竟就这么僵持住了,不大的竹室内弥漫起诡异的沉静。


  沈清秋快要被折磨疯了。数月水米未进、堪堪垂死的肠胃在此刻似是被这糯米的甜香重新唤起了生机,脱水般疯狂地绞扭在一起,胃部空得发痛。也许这样的固执有些幼稚可笑,但他不想轻易妥协——在小畜生这般不怀好意的目光之下。


  沈清秋一个人仿佛被撕成了两半,身体的痛苦与精神的不妥协齐齐发作,生生逼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手中的被褥快被抓破了,牙根咬得酸痛。


  洛冰河冷眼看着沈清秋的痛苦挣扎,再一次深切感受到要沈清秋向他收起尖刺、敞开心门这一预期实现的渺茫——他与沈清秋之间隔的不是鸿沟,是天堑。


  他在心底暗暗叹口气,罢了,天堑已经很令人绝望了,自己还是不要再继续挖坑了吧。


  洛冰河终于敛去了眼中的戏谑,他将勺子往前又递了一递,几乎快要碰到沈清秋的嘴唇,语气很有些粗暴:


  “师尊快吃罢,你要是早早死了,那岂不是太便宜了点?弟子可还没玩够呢!”


  他要再好语相劝,沈清秋是定不会领情的,然若是强硬威逼,或许倒还管用些。毕竟,这人可是无论如何狼狈,都不会折了他的傲骨的。


  呵,傲骨。


  他倒真是好奇,在他所不知的过去,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方才锻造成了沈清秋这般奇特的生物……


  问是不可能的,只有在梦中亲自去寻。只是沈清秋身体虚弱,精神亦是极不稳定,他不敢贸然施展,那只有将人养的好一点了再说罢。


  然而他堂堂魔尊都这般屈尊降贵来伺候人了,沈清秋偏偏还不领情……


  沈清秋自然不知喜怒无常的魔尊心里的七个拐八道弯。他听了洛冰河那句很魔尊的话,确实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他习惯暴虐凶戾的小畜生,却一点儿也不习惯温柔体贴的洛冰河。

      
前者他还能撑着一身硬骨扛过所有折磨咒骂,借着一点不屈的骄傲来慰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而后者却令他实在无措。在寒天雪地里冻得久了,面对突然出现的一捧火,他的第一反应绝不是欣喜,而是恐惧与茫然。


  他终于吃力地抬手,想要接过勺子自己喝,然而浑身无力,于是果断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他终于张嘴,就着洛冰河的手喝下了那勺粥。


  粥被熬的很有火候,不稠不稀,米粒儿都被熬进了汤里,入口柔滑细腻,带着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清甜,正适合久病体虚的人温养身子,看得出熬粥的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方才两人僵持了那么长时间,入口时粥竟然还是温的,不疾不徐地冒着丝缕的水雾。沈清秋不由看了粥碗一眼,瞥见洛冰河托着碗底的手上蒸出薄薄的黑雾来——竟是洛冰河一直用魔气给粥碗保着温……


  洛冰河将热粥一勺一勺喂给沈清秋,沈清秋竟也没有逞强嘴硬,两人都没有多余的话,一时间,室中唯余两人清浅的呼吸,和瓷器偶然的碰撞声。竹室里方才还令人窒息的针锋相对似乎被这悠然的粥香悄无声息的软化,竟生出了堪称温情的平和来。


  不知为何,洛冰河喂食的动作极为轻缓,这小小一碗白粥竟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见底。洛冰河喂完最后一勺粥,微微一挑眉,脸上的神色仿佛有点儿说不清的惋惜。他放下粥碗,拿起一方丝帕帮沈清秋擦了擦嘴角。


  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太自然还是因为沈清秋有些走神,这个略带了亲昵的动作竟然就这么行云流水地完成了。沈清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着洛冰河有点怔愣。洛冰河面不改色地站起来,面不改色地将手上的丝帕放回了袖中。


  “洛冰河,”


  沈清秋从早上看见自己到现在一直没有开过口,这一声虽仍有些沙哑,但总算不再是气若游丝了。将空碗放回托盘的洛冰河闻声转身,心中有些细微的惊喜,他不动声色地望着沈清秋:


  “嗯?”


  “这是何处?”为何,与曾经的竹室那么像?


  “……弟子的寝宫。”


  洛冰河犹豫了一瞬,决定实话实说。


  沈清秋:“……你,平日歇在这里?”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十分难看,看起来,呃,冷不防吞了只苍蝇的反应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没有,弟子平日歇在前殿,这里在后殿的花园里。”如果我平时就是歇在这里,你还会乖乖与我待在一处么?


  洛冰河看着沈清秋暗暗松了口气的神情,突然想起沈清秋第一次醒来时的言语举止,压抑了一宿的暴虐与阴郁蓦然挣笼而出,又出离愤怒起来,一颗心猝不及防之下被突然暴动的怒火与妒火吞入。他冷笑一声,突然靠近床榻:


  “怎么,你当本座是什么人?你又当你是什么东西?沈清秋,在你眼里,本座就是个对着仇人起心思的白痴么?本座后宫的佳丽无数,要什么样的没有,至于如此荤素不忌香臭不分?!”


  这话有点狠了。但他实在是恨极了沈清秋对他摆出的一副恶心见鬼的表情,真的没法控制心中翻腾的暴戾。不管不顾的一嗓子鬼话吼出来后,洛冰河总算找回了几分理智,回过神来就后悔了,然而已无法挽回。


  沈清秋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他死死咬住下唇,垂眸盯着床褥,破天荒的,竟没有开口反驳。他不知该怎样反驳。他知道,从很久以前就在一点点累积的恐惧令他有些草木皆兵,然而在洛冰河看来,自己恐怕就是在自不量力的自作多情了。


  也是,毕竟自己只是个人渣伪君子,又怎可能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关心一个区区小人?还是个谋杀未遂的仇人。

  

  此番种种温柔相待,果然不过是魔尊一时兴起玩弄阶下囚的游戏罢了。


  竹室内再一次安静下来,只是粥香已杳,冰霜复结,再不复方才的温情。


  洛冰河看着宛如冰雕死气沉沉的沈清秋,在心里狠狠暗骂了一句,再待不下去了,他一甩袍袖,僵硬地开口:


  “师尊歇着罢,弟子晚些时候再来看师尊。”


  言毕转身,有些狼狈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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