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疯魔（十四）
“沈清……沈九！”
突然想起这时候的沈清秋还是乞丐沈九，洛冰河急忙改口。他一路紧追着，眼看离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近。然而无论他喊的多么大声，他却像压根没听见的样子，只顾拼命向前跑着，想要甩开身后那条锲而不舍的大狗。
洛冰河回头看了一眼，那狗大抵是太圆润了些，就追了这么一会儿便已经伸长了舌头吭哧吭哧地减慢了速度，没一会儿便被甩到人群之后了。
简直是，比人还养尊……
洛冰河回头望着刚刚迎面从自己身体间穿过的人……处优？
……难怪沈九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洛冰河不再出声，他紧随着那道小小身影转过街角，正要追上去仔细看一眼那人，却见他突然转过头往回走了几步，向自己看来。
洛冰河猛然一愣，刹住了脚步立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沈九的目光却穿过了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往刚刚跑过的那条街上看去。
洛冰河反应过来在沈九的梦中并没有自己的存在，因而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他松了口气，心里却慢慢生出一丝失落来。
他走上前，站在离沈九很近的地方弯腰，目光细细地描画眼前人的眉眼。
沈九这时候还小，还没张开的五官稚嫩而青涩，但已显露出日后名动天下的修雅剑俊雅如仙的清隽来。只是眉目之间那股难掩的戾气却使这本该清秀可人的面庞染上了几分刻薄冷漠，看着倒有些横眉冷对着自己吐出刀言剑语的师尊的影子……
洛冰河看着这张稚嫩的脸，想起那人孤傲淡泊的容颜，一时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竟难以明白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沈九趴在墙上维持着这个姿势等了一会，大约是确认了那条连人都跑不过的肥狗的确没有追上来才转过身，小心地看看藏在怀中的包子，沾了些脏污的小脸上露出一抹笑来，继续跑向围墙深处。
洛冰河跟着他在围墙窄巷中跑了好长一阵时间后，又转过一道弯，喧嚣却依然模糊的人声扑面而来——竟是又来到一条繁华喧闹的长街上。
沈九低着头，顺着路边又跑了一气。突然一道清晰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小九！”
沈九迅速抬头，洛冰河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过去，就见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少年正站在街边一处空地上向这边望着，脸上是残存的担忧紧张，以及看到沈九时突然的放松与喜悦。
沈九在看到这少年的一瞬间也露出开心的笑容来，眉眼间一直笼罩的戾气都淡了很多。他叫：“七哥！”
洛冰河回头，看见了沈九这个称得上纯洁可爱的笑容，心里顿时一堵，眨眼间一片酸涩泛滥成灾。
纯洁？可爱？沈清秋这样的笑容自己梦都没能梦到过！这个“七哥”又是哪根葱？！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的脸，目光挑剔又嫌弃。
眉毛太浓眼睛太小鼻子太高嘴唇太厚……还有些淤青，估计是刚挨揍不久，唔，还有些……眼熟？
沈九跑过去，又叫了一声：“七哥！”少年的声音脆亮又活泼，更带着满满的亲昵与信任。
……想起来了。这根葱大抵就是那个死脑筋的苍穹山派掌门人自己的手下败将早八百年就已经身死魂消魂飞魄散的死鬼——岳清源了。
沈清秋叫沈九的话，岳清源这时候该叫……岳七？他在少年时竟也是个乞丐么……还是同沈九一起的？！
那岂不是……相依为命？
洛冰河舌头根顿时有些发酸。
“小九，你可算回来了！没受伤吧？你究竟做什么去了？真是急死七哥了……”
岳七一把扯过跑到眼前的沈九，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口里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
洛冰河一声嗤笑。这场景太熟悉，在苍穹山派时他曾见过无数次。每当沈清秋下山出任务回返之时，岳掌门总是这般殷切地探问，即便这细致的关怀只能换得沈清秋烦躁不耐地嗤之以鼻。
那么，沈九对岳七……也会如此么？
洛冰河紧盯着沈九，心里竟有些隐秘的期待，期待沈九也能同沈清秋一般，在下一刻满脸不耐地甩开岳七握着他的手，期待他依然如从前般竖起浑身的尖刺拒绝所有来自其他人的好意关怀，当然要除了自己……
然而他注定只能失望。洛冰河忘了，梦境中的沈九还没成为沈清秋，岳七也不是岳清源，所有的痛苦与不堪、卑劣与虚伪还都未来得及发生。沈九与岳七的时光，是没有洛冰河存在的以前的“以前”。
沈九确是挣开了岳七的手，但没有冷嘲，没有热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没有洛冰河想要看见的一切……少年眉眼灵动，神采飞扬。他小心又急切地掏出在怀里妥善安放的包子，把它塞到岳七的手里：
“哎呀还热呢，七哥快趁热吃吧！闻这味儿可真香！”
岳七捧着包子，模样沉稳的少年此刻却是一脸的不知所措：“这是……给我的？”
“废话！不给你给谁，给那些打你的人么？快吃吧，知道你饿啦！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地抢来的！被一条狗杂碎追了整整一条街呢！……不过你放心，我特意跑到后街上去的，蠢狗追不到这里来，咬不到你的！”
沈九故作成熟地挥挥手，端着一脸严肃表情，话里的每个字却快活得像要飞起来。
“看在你昨天为我挨了一顿打的份上，以后九爷罩着你！得了吃食还会给你的！你就不要太过感……感……那个什么德啦！”
“是感恩戴德。”岳七忍俊不禁，却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抓起少年的手又是一顿猛瞧：
“你没事吧？怎就被狗给追了呢？没咬着吧？干嘛要去跟狗抢吃的，我又……不饿！”
沈九瞅着他笑了一声，一点少年的纯真与一点混混的匪气揉在细长的眉梢，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感，针扎似的刺入人心，扎得岳七和洛冰河心里都是一哆嗦。
“你不饿？那是谁的肚子在那响了半天？放心吧，那畜生吃得跟头猪似的油光水亮的，才跑不过九爷的飞毛腿！”
少年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显出一点得色，有一种别样的天真可爱。随即他又凑近了岳七，放轻了声音：
“哎，那个……你还疼吗？那些杂种找事，你又做什么往前凑。我，我很能打的，又不怕他们……你伤口是不是还在疼？”
他小心翼翼的关心又埋怨的样子莫名乖巧，岳七心中一软，抬手摸了摸跟前毛茸茸的脑袋，语气自然地带了些宠溺：
“七哥没事，已经不疼了。七哥知道小九能干，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你啊。你唤我一声七哥，七哥就要对你好。”
“那七哥可要一直对我好！不然我生气了，就再不叫你七哥了！我说话算话的！”
“好，七哥答应你，永远永远都对小九好。”
明媚的暖阳下，两个少年衣衫褴褛、形容狼狈，饥饿干瘦的身子只有一只从狗嘴下抢来的包子果腹，可他们的笑容却是那样的干净澄澈。他们无心名利，不晓背叛，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丑恶却依然能在尚还年少的清晨分食一只包子的时光里，为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而展颜欢笑，向对方袒露了尖刺之下柔软脆弱的肚腹，付出了一无所有的自己一颗仅存的真心。
洛冰河在旁边看着沈九不染的纯真笑颜，心中一阵酸涩一阵疼。
此时的小沈九不会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在苍穹山上，岳清源的无数关怀再不能换来沈清秋的一声“七哥”……后来的沈九与岳七，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又是什么在一步步将沈九变成了沈清秋……
洛冰河看着阳光中美颜清秀的少年脸上毫不掩饰的愉悦笑意，心中难得泛起阵阵苦涩。
